張泉《城殤》回顧晚清民國城市史，反思當下城市發(fā)展

　　城市文化，是城市的靈魂

　　高樓廣廈、車水馬龍，當代城市的外貌愈加光鮮亮麗，可是在這層面紗之下，國內(nèi)的城市轉型遇到了種種問題。

　　通過實地走訪和對史料研讀，青年學者、《生活》雜志副主編張泉發(fā)現(xiàn)，我國當代城市發(fā)展中的諸多問題，在近代中國，都有所表現(xiàn)。他將自己的感觸，寫在了11月出版的新作《城殤：晚清民國十六城記》（以下簡稱《城殤》）里。漢學家舒衡哲如此評論本書："在《城殤》中，張泉懷著熱情與洞見駕馭了一個極為宏大的題材，對于一個年輕的作者而言，就算再有天賦，也是十分難得的。"

　　12月25日，張泉接受本報記者電話采訪，談及他對民國城市的切片化觀察，和對我國當下城市發(fā)展的思索。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在1992年的著作《觀察中國》中寫道："中國在過去150年中，間斷發(fā)生的周期性革命，是歷史所需的最深刻和最大規(guī)模的社會變革。"

　　通過采訪、旅行、閱讀，青年學者張泉有了與費正清相似的發(fā)現(xiàn)：中國城市的轉型，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語言的轉變，經(jīng)歷了晚清至民國這一時間段的重要過渡。這一時期是變革中的中國的十字路口，那時的諸多彷徨與選擇，直接決定著我們今日的生活。借此，張泉開始有意識地關注近代中國城市的轉型，經(jīng)四年撰寫，兩年修訂，寫就《城殤》。

　　在《城殤》中，張泉選擇了長沙、上海、香港、天水等16座城市作為切片，其中，有中國城市化早期探索的代表地依托洋務運動興起和衰落，安慶軍械所和馬尾造船廠所在城市安慶、馬尾；有19世紀中葉以來，西方城市理念在中國留下深刻投影的城市代表英國式的香港、葡萄牙遺風的澳門與俄國風情的哈爾濱……

　　觀察城市，張泉也有不俗的視角。比如，他寫上海，是從出版界入手，更為看重上海得風氣之先的文化影響；寫北京，他從公園進入，闡述公共事業(yè)在社會上的普及程度。張泉的筆下，我們所看到的遠遠不只是城市，還有城市背后的個人：李鴻章之于北京，袁世凱之于天津，張謇之于南通，張靜江之于杭州……

　　張泉寫作《城殤》的緣起，還要從2005年的一期《紐約時報》說起，一篇副標題為《從開封到紐約繁華如過眼煙云》的文章令他印象深刻，文章論述了一千年間，世界中心城市從中國開封到美國紐約的更迭。"在這篇文章里，作者歷數(shù)世界之都的位移與更迭，并大膽預測，若干年后，紐約'世界中心城市'的地位，還將被其它城市取代。他的觀點與視角，對我觸動很大。"張泉對記者說。

　　之所以選擇"殤"字作為書名，張泉解釋，書中選取的16座城市，京、滬、港、澳等城市繁榮依舊，這些城市當下?lián)碛形镔|方面的發(fā)達，但在文化方面尚有偏差。

　　而在古代中國，各具特色的中國城市恰是因為各自鮮明的文化而為人稱道。張泉說，古人寫有《二京賦》《三都賦》等妙文為城市留影，曾經(jīng)擁有嵇康、陸機的洛陽，令馬可·波羅驚嘆的北京，風華絕代的江南諸城，無不擁有其獨到的城市文化。而我國當下的很多城市，幾乎清一色被高樓廣廈填充，正在失去個性和特色。張泉告訴記者，在未親自踏足開封前，他對這座城市的了解，來自《宋史》《清明上河圖》《水滸傳》中的描述。如今的開封，褪去了《清明上河圖》中的繁華，成為深受環(huán)境困擾的城市中的一員。"在開封停留的日子里，我鼻炎復發(fā)，城市中浮塵較大，我穿的白襯衫一天之內(nèi)袖口、領口就發(fā)黑了。"

　　張泉對記者回憶道，他曾在北京遇到一個美國記者，對方如此評價中國的城市："它們都是一樣的，就像一個發(fā)育不良的紐約。"

　　回望歷史，是為了反思當下

　　采訪中，張泉通過事例，梳理了當代中國城市的發(fā)展脈絡：新中國成立后的三十年間（1949年到1979年），是農(nóng)村包圍城市，即"反城市化"的潮流。在此期間，隨著城市化的停滯，現(xiàn)代化也停滯了。改革開放后，我國又從"反城市化"變?yōu)?quot;過度城市化"。拆遷舊宅，建起摩天高樓這類紀念碑式的建筑。

　　對于當下大拆大建的城市建設，張泉有他的見解。比如沿著北京城中軸線所做的城市規(guī)劃。張泉認為，俯瞰現(xiàn)今北京，中軸線兩側，皇家建筑宮殿、園林、地壇依舊在，可是周遭的格局早已被改變。以坐落在北京長安街上的國家大劇院為例，張泉認為，長安街上的建筑多為棱角分明的中國式，而國家大劇院"巨蛋"的外形"現(xiàn)代感"十足，與周邊建筑風貌不協(xié)調(diào)。

　　在我國當代城市建設中，也出現(xiàn)了中國建筑界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爭。張泉援引了南京"明故宮"申遺的事例。上世紀90年代，明故宮從南京市級文化遺產(chǎn)升至省級文化遺產(chǎn)。十年后，明故宮面臨被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侵占的危險，文物局立馬整理材料，火速申報了國家級文化遺產(chǎn)。2006年，南京地鐵二號線的設計路線，就是否橫穿明故宮，規(guī)劃局和文物局之間產(chǎn)生了分歧。規(guī)劃局的苦衷是，若不橫穿明故宮，需多花費900億，鑒于地鐵屬于國家級項目，終以地鐵二號線橫穿明故宮而告終。"在高度城市化的當下，我國的城市發(fā)展很難處理好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關系。"張泉說。

　　關于未來若干年我國城市的發(fā)展格局，張泉預計，短期之內(nèi)，我國城市還會處于高速發(fā)展時期，在高速發(fā)展中會面臨諸多珍貴事物的湮沒這一矛盾。"總有一天，這種飛速發(fā)展會漸漸停下來，人們會更多關注城市的文化問題。"

　　張泉認為，一座城市最重要之處是多元化，而非一種模式的照搬。城市是人群匯集地，理應帶來個性、融合和多元化發(fā)展。以民國時期的上海為例，彼時，上海之所以成為文化磁場，并不僅僅因為它燈紅酒綠的生活，或者提供了來自租界的庇護，還有坐落在四馬路望平街上，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及各大報館帶動的出版業(yè)的自由競爭。

　　事實上，張泉寫作《城殤》有著明顯的現(xiàn)實用意，他的文字建立在回望歷史、反思現(xiàn)實的基礎之上；同時也是為了喚醒那些沉睡的城市記憶，為當下城市建設提供一些可資借鑒的有益啟示。對此，張泉對記者說，"當下城市的每個細枝末節(jié)，都和我國近代城市有血脈上的關聯(lián)，只是多數(shù)人渾然不覺。我想通過本書，回溯以前的城市是什么樣子，怎樣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

　　書摘

　　重回歷史現(xiàn)場

　　當代的歷史敘事，無論是學院派的研究，或者暢銷作者的戲說、演義，都曾標榜"重回歷史現(xiàn)場"。

　　我認為，"重回歷史現(xiàn)場"不僅僅是回歸史實的真實。

　　絕對的真實或許并不存在，歷史本身就是一個"羅生門"式的記憶陷阱，我們只能盡可能地尋找材料并運用材料，盡可能地考證、斟酌、比較而已。

　　我更為看重的是對歷史"在場感"的探索，我希望喚醒我們時代對歷史的感官體驗，從視覺、嗅覺、聽覺乃至情感、心境上，重回歷史現(xiàn)場。

　　……

　　在這本書里，我也嘗試重新發(fā)現(xiàn)一些各地的文史資料中潛藏的素材，希望把這些零碎雜亂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從細處摸索大歷史的地礦脈絡。

　　我希望喚醒歷史寫作之中沉睡的美無論是敲碎時代堅硬的果殼還是用徒勞的祭文為往事招魂，無論是發(fā)現(xiàn)真理還是再現(xiàn)傳奇，是在希望中重述，抑或在絕望中反思，是從殘缺中感知故去的美好，或者在迷障中觸摸真相的力量。這是我書寫的直接目的，我或許永遠都無法抵達，卻一直在試圖靠近。

　　我想，現(xiàn)在我也可以回答許知遠的質疑。

　　這本書確實以歷史為重心，但從未回避現(xiàn)實，所有的歷史敘事正是建立在反思現(xiàn)實的基礎之上。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也不過是借古人的酒杯，澆胸中塊壘。

　　陳寅恪晚年作詩多用曲筆，用曲筆不是因為恐懼，更不是炫技，而是他希望這些文字可以曲折地活下去。因為只有活下去，它們才會在某一天被翻開，才會喚起一些記憶，震醒一些靈魂。

　　這是我對《城殤》的期望。

　　摘自《城殤》第一部分（有刪節(jié)）